翌日天没亮, 沈泽川就起身了。庭院里微凉,他罩着件粹白宽袍, 临案看了姚温玉的药方。

“这身体是用毒喂坏的, ”乔天涯扶着茶壶,给沈泽川沏了杯糙茶, “他能保住性命实属不易。”

沈泽川端了茶,说:“按照薛修卓的行事作风,下的肯定是杀手。”他眉间皱了片刻, “……腿治不好了吗?”

乔天涯磕着了茶壶, 他拨上盖,说:“治不好了。”

沈泽川茶也吃不下了,把茶盏原样放回桌面, 道:“身体呢?他如今留在宅子里, 什么药都不必吝啬, 大夫说什么给什么。另外再挑几个心细的人过去照顾, 不可怠慢。”

乔天涯沉默少顷。

沈泽川便明白姚温玉的身体也坏了, 他们昨晚谈话时姚温玉就在频频咳血。他顿了须臾, 说:“人起了吗?我去拜见。”

沈泽川到时,看侍女都候在檐下, 噤若寒蝉。他神色如常,掀开竹帘,进去了。屋内没起灯, 无端有种冷清感, 里边岑寂, 只能隐约瞧见姚温玉孤零零的背影。

姚温玉似有所感,半回首,隔着门帘说:“同知请进。”

沈泽川方才挑帘,俯首进去了。乔天涯自觉立在了外间,靠着墙壁,听廊下的鸟叫。

“茨州即将入秋,同知最近想的是槐州之事。”姚温玉穿戴整齐,虽然病得厉害,却仍然不肯邋遢示人。只是他腿脚不便,即便极力遮掩,手上磕碰的青紫还是很明显。

沈泽川仿佛没有看见,说:“此事确实令人发愁,早去不妥,晚去也不妥,我与周大人商议数日也没有定论。”

姚温玉轻轻颔首,说:“槐州的事情有两难,一是难在江/青山身上,二是难在落霞关关卡。此两难如不解决,茨茶槐的商路就难以形成。但依我之见,这两件事情都不难。”

沈泽川洗耳恭听。

姚温玉看向新窗纱,外边的鸟叫聒噪。他咳了几声,说:“薛修卓担任户科都给事中时,结交了江青山,这两人联手数年,齐心协力,不仅把厥西亏空的税银如数补上了,还把厥西十三城变作了大周粮仓。只有江青山坐镇厥西,才能确保厥西政事清明,不会再出现今年开春时离北军粮案这样的大案。换言之,江青山离不开厥西,薛修卓一定会把他再度调回厥西,让他继续做厥西布政使,所以同知担心的槐州北调不会发生。”

薛修卓在户科都给事中的位置上滞留多年,下到地方做了许多实事,对各地的政情可谓是了如指掌,所以他才能与海良宜一起稽查花思谦的账簿。但同样地,姚温玉虽然没有出仕,却因为常年游荡在外,对各地的政情也有所旁观。他们俩人身份不同,却都比常居阒都的孔湫、岑愈等人更加熟知民情。

“至于落霞关,”姚温玉收回目光,“离北已经脱离了阒都的掌控,落霞关作为离北铁骑的前身,在此驻守的守备军全是离北王萧方旭的旧部,他们早已与阒都貌合神离。就眼下的局势来看,中博复兴对于离北只有好处没有坏处,落霞关巴不得出手相助,绝不会横加阻拦。”

姚温玉说着又咳嗽起来,沈泽川随手递了茶给他,他道了谢,继续说:“槐州的事情十拿九稳,成峰先生与余大人前往就足够了。我以为同知眼下最紧要的地方不在北边,而在中博内部。往东的敦、端两州可以稍后再议,但是樊州一定要迅速拿下。”

* * *

他们一直谈到晌午,费盛前来送药,沈泽川方才出来。他在门口环视侍女,最后对乔天涯说:“近来无事,让费盛和丁桃跟着我就可以了,你留在这里,好生照料元琢。”

费盛原本以为这差事会落在自己身上,因为乔天涯管理近卫,是沈泽川身边不可或缺的心腹,没承想他竟然这样轻易地就把乔天涯留给了姚温玉。但从另一面来看,这又恰好说明了姚温玉的重要,有乔天涯在此,谁也不敢怠慢姚温玉。

至于沈泽川自己,还有另一层考虑。

姚温玉心性孤高,虽然断了腿,可还是阒都的贵公子,不会放任自己以狼狈模样示人。他今早没叫任何人伺候,就是不肯让人看见他受伤的姿态。费盛来照顾他,那不合适,光凭费盛这张喜好奉承的嘴都会弄巧成拙。乔天涯与姚温玉境遇相似,许多事情,只有乔天涯最明白。

乔天涯应了声,留在了这里。

* * *

槐州的事情还要与周桂详谈,后几日沈泽川都在周桂的书斋里。姚温玉久负盛名,茨州幕僚们也想要一睹真容,但是沈泽川以他病情未愈为由,挡掉了这些名帖。

萧驰野收到了信,回头叫邬子余,让他寻个军匠前往茨州,为姚温玉量身定做四轮车。

邬子余跟了萧驰野一个月,他的兵与禁军相处得最好,逐渐生出同仇敌忾的气势。作战营的兵看不上他们,他们也不用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,每次押运粮草到了营地就由人稽对,确定无误就原路返回,退守在边博营里,以免与别的营地起冲突。

“什么四轮车啊,”邬子余光着膀子跟在后边,“是咱们攻城用的,运粮用的,还是……”

澹台虎回头,给了邬子余一拳,笑骂道:“是你去还是军匠去?主子吩咐,办就完事了!”

邬子余说:“我总得问清楚,上马前给备好材料。”

离北军匠手艺好,用料都是鸿雁山一脉产的,中博的东西他们看不上。

“代步用的。”萧驰野才下马,这会儿浑身都脏。他们刚从交战地下来,路上跑了六天,都疲惫不堪。

邬子余回身去吩咐人办,晨阳几个跟着萧驰野陆续进了军帐。帐子里原本的桌椅都挪掉了,空出的地方摆的是新做的沙盘。

“骨津,”萧驰野迅速脱掉外袍,扔给晨阳,双臂撑着沙盘边沿,说,“呈报。”

骨津摘掉头盔,闷了一头汗。他指着图达龙旗的位置,说:“这次咱们送粮过去,我带骑兵专程绕了图达龙旗一圈,不出主子所料,胡和鲁被调到了东南阵地,是因为要给人腾位置,现在驻守在那里的人叫哈森。根据邬子余打听来的消息,这个哈森是阿木尔在悍蛇部的儿子。今年开春边沙骑兵偷袭了沙三营,哈森作为阿木尔的前锋,跟朝晖打了一场,柳阳三大营那次损失了八百人。”

晨阳拿过交椅,萧驰野坐了下去,他说:“那就是重伤。”

“没错,”骨津拨了几下湿透的发,继续说,“这人打法刁钻,凶狠,却不莽撞。世子当时被阿木尔重创,陷入包围,朝晖赶去支援,结果被哈森套在了草野上,整个队伍被冲得七零八落。”

“这人读书,”邬子余才回来,披上了褂子,在后边说,“按照我们的话来讲,哈森就是阿木尔的嫡子。别看阿木尔有十几个儿子,他能记住的就那么几个,其中哈森的母亲最为尊贵,是悍蛇部的花。阿木尔能够驾驭悍蛇部,与她分不开关系。子凭母贵,哈森是阿木尔带在身边手把手教出来的儿子,将来会继承阿木尔‘大俄苏和日’的称呼。据说,据说啊,他熟读兵法,就是胡和鲁也怕他。”

“你怎么不早说,”澹台虎摸着脸上的刀疤,“要早知道他这么厉害,我就待在图达龙旗不回来了。”

“那你就是给人送脑袋的,”邬子余在沙盘边站定,“他的打法吧……其实有点像总督。”

“那他也不适合驻守,”萧驰野扶正骨扳指,“爱挑衅吧?”

众将不应,心道二公子还挺有自知之明的。

骨津轻咳一声,说:“他在今年以前,不是跟咱们离北对打的边沙主将。哈森前几年主要驻扎在大周东南方,他是跟启东打得最厉害的主将。巧合的是,当初重伤戚时雨并险些拿下戚时雨人头的人正是哈森。”

是他!

澹台虎倒抽一口气,说:“那我也听说过这人,当初跟他打起来的就是戚大帅嘛!戚时雨身陷边沙连营东侧无法突围,戚家几个儿子不敢贸然出兵营救,戚大帅先后到了赤郡、边郡和策郡请求援兵,结果策郡死活不肯,还是边郡陆家出面游说锁天关,大帅才能召集三方兵力出境营救。”

这是戚竹音的成名战,她借着风向烧掉了边沙连营十里军粮,因此被称为“风引烈野”戚竹音。但是这场战打得并不轻松,实际上后续传说里都省掉了一段,那就是戚竹音救出戚时雨以后,被哈森千里追杀,启东守备军是踏血而归。

萧驰野眸中微亮,他说:“我知道了,那我也认得他。”

这是陆广白的劲敌。

“三日前,朝晖已经带着柳阳三大营北上图达龙旗,去接替郭韦礼的位置,和哈森对战。”萧驰野拨转着骨扳指,“这就说明,此刻我们的背后已经没有援兵了,离北留在东南方的两大营地就是我们与郭韦礼。我们击退了胡和鲁的消息再慢都该传到阿木尔耳中,这是个好时机,如果他还没有改变原来的计划,那么最迟八月中旬以前,边沙骑兵还要再次突袭沙三营。给我打起精神来,使劲踹郭韦礼的屁股,让他保持清醒。”

“呃,”邬子余冒出头,说,“郭韦礼不会睡着,他会兴奋,这就是难处。总督,他这人易上头,总是容易中激将法,要是被人骗出去宰了,那咱们一群辎重兵怎么办?”

其余三人齐转头,异口同声道:“打啊。”

邬子余抹掉脸上的唾沫,说:“按照现在的军令来看,我们没那资格。况且不是我挫大家的锐气,沙三营那场仗能赢,有一半靠的是运气。胡和鲁就是另一个郭韦礼,他是被总督‘钓’出来以后‘吓’死的。可咱们到底有多少兵马,现在边沙人也知道了,阿木尔不会重蹈覆辙。他们下一次的冲锋就是交战地那样的强力冲锋,打的是真正的攻城战,我们不再具备优势了。”

“所以,”萧驰野言简意赅,“踹郭韦礼的同时,给他把项圈套紧。他就是死,也得是被勒死的。”

没人乐意跟郭韦礼打交道,他们在交接沙三营的时候险些打起来。晨阳、澹台虎记着骨津那笔账,郭韦礼就压根没看上萧驰野。其实这样的状态很危险,将心不齐恐难成事。萧驰野就是有三头六臂,在千军万马面前也不值一提,更何况敌军还不是傻子,坐镇的老秃鹫聪明得要死。

萧驰野微仰首,盯着帐子顶默念道。

真他妈的令人烦躁。

一直不曾出声的晨阳翻开册子,正色地说:“此刻为主子转述一条消息,来自茨州,是公子传递的。公子说——”

萧驰野倏地转过目光,说:“我自己看。”

“花戚联姻就在三日以后……”晨阳顿了片刻,没有感情地接着读沈兰舟的原句,“戚大帅喜得小娘,咱们送什么好呢?”

萧驰野微笑地敷衍:“恭喜她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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